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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-03-28 杨梓 原鄉書院

父母的战场杨梓

说实话,我从来都不肯轻易正眼回看我的童年,因为我是从那段时光逃走的,仓皇逃往成人的世界。可以说,我的整个童年是在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中度过的。他们把我的童年当成了战场。

我母亲是富家小姐,性格傲得很。她母亲——我的姥姥,生了好多个孩子都没有养大,唯有她尚在腹中就被许配给了我的父亲,才得以存活长大。据说,这个娃娃亲完全由我的爷爷和姥爷做主。当时,他们同在国民党杂牌军中(另据说也可能是土匪)做事。我父亲小时候,书读得很好,也有自己的理想。可我爷爷认为那些都不重要,武断地把他捆绑在了土地上(那时,他已掳掠了大片的良田为己有),当然,后来遭遇运动,所有土地也都充了公。

我母亲15岁高小毕业(相当于现在本科生),肚子里满是点墨,家境又好,想法也多了,她愈发瞧不上我父亲这个土匪的儿子。大人们怕夜长梦多,便在第二年匆忙操办了婚事。起初,我母亲坚决不从,长辈们就软硬兼施、威逼利诱,最终以武力解决了问题。我母亲也算是孝女,后来她不再反抗,却把满腔的怨愤都发泄到我父亲身上。而我父亲也是我爷爷及他的姐姐们宠大的孩子,根本不吃那一套。于是,二人毫不相让,大大小小的战争贯穿了他们大半生,有硝烟和没有硝烟的。

父母的战争时不时也会殃及到我们兄弟姐妹。战争爆发时,整个小院里弥漫着火药味,他们互相大声咒骂。继而是母亲无尽的眼泪。好几次吵得日子实在无法过下去了,母亲就会抱起最小的两个要一起去投河,被邻居拦下来。我们感觉天真的要塌了!一整天都不敢回家,或者到河边捉小鱼,或者到野地里挖苦菜,想必是以此示乖来讨好他们,企盼战争早些停息。直至夜幕降临,大家才敢悄悄溜回小院,溜进大土炕的被窝里,赶紧闭了眼,进入梦乡,才算安全了。

父母间虽然战争不断,谁也不服谁,可他们为人却相当正直,把一生积攒的和气都给了邻里亲朋,与大家相处的十分和睦融洽。如果我们有谁跑出去跟小伙伴们拌嘴或打架,就会被抓回来,不问理由狂揍一顿。当时,挨了打,看着他们那狰狞的面目,心里好生仇恨。就发誓,来世再也不要做你们的儿女!至于隐藏在他们那狰狞面目下的善良,我也是待年岁渐长之后才领悟到的。在那些岁月里,人人都穷,饥饿是家家不请自来的客,可父母从未克扣过乞丐的食粮,待他们也很温和。我记得有一次,父亲居然把一个乞丐请回家里的大土炕上,母亲还给他拿了两个苦菜白面膜吃。吃完白面馍馍,乞丐说,他还会算卦,父亲就让他一一为我们姊妹来算。轮到我时,只见他举起双手用拇指不断撞击其它四指,双眉时而紧锁,口中似语非语,末了,双眼盯紧我,说:小姑娘啊,将来分明就是个舞笔杆子的嘛。我不解地望着父亲,母亲摸着我的小脸喜笑颜开的说:就是有文化,有出息!

自从有了这一卦,我对自己就有了莫名的信心,认为长大了肯定是了不起。有一回课上,老师问大家将来都想干什么,我兴冲冲第一个站起来大声说:“舞笔杆子!”举手时竟戳到了老师的眉心骨(由于桌椅匮缺,我个头又矮小,故我的课桌兼了老师的讲桌),引得全班哄堂大笑,可我毫不在乎。也因了这一卦,我似乎有了人生第一份理想:一定好好学习,考上大学,从此永远逃离父母的战场。

然而任何理想的实现大抵都会遭遇现实的九九八十一难。当我11岁上四年级的时候,我们村子里与我同龄的孩子大都陆续辍了学,稍长我的两个已转往县城读中学,再小一些的几个就留在本村读小学低年级。只剩村南头的猫猫姐和我每天相伴前往学校,那时,她刚过15岁,俨然出挑成一个大姑娘了。每天清晨,我哼着小曲一路小跑到她家,与她共吃一碗黄米酸粥饭。然后,牵紧手去上学。我们快速行进在恩格贝寂静的沙漠中,一路向北。有时走着走着,会突然从远处奔来几条饿狗,围着我们狂嗥。我害怕的要命,猫猫姐就会把瘦小的我搂在怀里或者背在背上,顺势拿出打狗棍挥向那群畜生,嘴里大声呵斥,时而又蹲下来吓唬它们,就这样且战且行,直至把它们全部击退。

沙漠的尽头是一片菜地,年年春夏之际,这里就会被挖出一条很深的沟渠用来浇菜。每当我看着水流湍急无法跨越的沟渠犯愁时,猫猫姐就会笑呵呵地背起我一跃而过,庄稼田里洒满了我们银铃般的笑声。猫猫姐成了我不折不扣的守护神。

生活美好而又快乐,日子每天按下相同的复制键,理所当然!很快到了四年级的下半学期,同样的清晨,同样欢快的脚步,我像往常一样来到猫猫姐家大门口,忽而,感觉一种异样的气氛笼罩了我,远远望见她家大门上贴了两个醒目的“囍”字。我正迷惑之际,猫猫姐出来了,她拉起我的手说“今天我订婚,不再上学了,以后就剩你一人了”。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,拽着她的手臂求她不要订婚,领我去上学。她擦了擦腮上的泪珠垂下头说:“我已经念了两个二年级和两个三年级了,这回升五年级也悬,家里人说我就不是上学的那块料。再说,今年冬天我三嫂就要进门了,彩礼还没着落呢。”

猫猫姐的退出让我万分绝望!

事实上,大人们也根本指望不上,他们永远有他们忙不完的活儿。之后,去往学校的数十公里的孤独之路也只能由我一个人来面对,还有那些饿狗以及沟渠。对付饿狗尚且有办法,我把猫猫姐的一招一式全部搬来,不过,难免有时被某一只实在饿极了的狗撕碎了裤脚,那我也不怕,大不了趴地下放嗓嚎哭,那哭声也能吓退它们。唯有那条沟渠折煞了我一次又一次鼓起的勇气。每次,我都是后退几米,奔跑助力,闭眼,起跳!可是大多都是“噗通”一声,正好落入水中央,我于是连滚带爬上了岸,提起鞋子,挽起湿漉漉的裤管,继续走在上学的路上。等到午后放了学,衣服基本上自然风干了。偶尔也会有好运气,遇到下田的大叔会把我背过去。我无比期盼那样的日子。

就这样大约过了一年半的光阴,我上了中学,便随同父母举家迁往我母亲的故乡。自此,我永远与那段酸涩的岁月挥手告别!

上世纪90年代初,我果然考上了大学,虽不是什么名牌,但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年代,也算是不易了。走上社会,我做过教师,也当过记者,诚如那位算命的老先生所言,从未离开过笔杆子。这么多年来,我亦在心底筑起一座丰碑,用来祭拜那位和善的乞丐,他应该不在人世了吧。当年,正是他那句偈语,带给我幼小的心灵莫大的鼓励!

还有,我的父母已70有余,他们终于不再吵了,也真的是吵不动了。每每我去探望他们,在楼下的花园里,母亲手里永远是一件未织好的毛衫,嘴里常常絮叨着:“你爸胸口爱犯痛,这件背心马上就织好能穿了”。而一旁的父亲也总不忘招呼我过去参观他的座驾:“你妈腿脚不利索,你看我买这小三轮车多合适,我拉着她去买菜,省劲着呢”

听着父母的对话,我仰头望向天空,一片流云悠然飘过,暖风微微地吹,几丝柳絮飘进了眼眶。眼睛模糊了......

低头再看看父母斑白的鬓角,平和的神态。我在思忖,这应该就是所谓的恩爱吧。

恩爱原来就是两个人好好说话!

如今,父母已来到他们人生之路的后半程,即便是吵闹了一辈子,也最终欣然向对方缴械,选择用彼此默默的陪伴来谢幕这一世。想起一句话:爱情最好的结局是死于亲情。那么,由此看来,婚姻的最高境界应该就是陪伴吧。反观父母的婚姻,亦可得出这样的结论:我们每一个人来世界的目的就是为了学习爱,通过接纳他人从而接纳自己。

我也常常在好奇地探究,童年那个带给我们心灵创伤的战场真的不复存在了吗?还有那些彼此的仇恨呢?是被这漫长的岁月稀释掉了吧,抑或原本就没有仇恨?否则,眼前的幸福又是从何而来呢?我想我应当这样去理解:真正幸福的人,不仅仅指他生活中每一个时刻都是快乐的,而是指他的生命整个状态,即使有经历痛苦的时刻,但他明白这些痛苦的真实意义,他知道这些痛苦过后依然指向幸福。甚至可以说,这些痛苦也是幸福的一部分,他在总体上仍然是幸福的。

是啊,过不去的是坎,过得去的才是真实的人生。而我也坚信,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,因为,我们一直行进在通往幸福的大道上。

作者简介


杨梓,教师,媒体人。爱好:读书,旅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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